陆沉舟在布达佩斯最冷的冬天抛弃了我。
他说:“沈知微,跟着我你会像野狗般冻死在异国街头。”
外面下着雪,他没有回头。
什么“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”全是假话。
白头若是雪可替,世上何来伤心人。
他决绝地走出我的生命。
五年后他成了金融新贵,我执掌顶级画廊。
他精心设计重逢,我却挽着新锐艺术家的手微笑:“陆先生,久仰。”
酒会上他捏碎酒杯,将我拽到落雪的天台深吻。
他问我。
“沈知微,你真的玩够我了吗,不能再逗逗我吗,我不想再离开你。”
我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。
西装革履的陆沉舟突然跪在雪地里,额头抵着我的手背颤抖:“那年机场,我看着你追着车跑……”
抽回手,我告诉他。
“谁要同你恨海情天。”
1
布达佩斯的冬天,是渗入骨髓的冷。
多瑙河畔的风,裹挟着河水的湿气,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刃,剐蹭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。
天色是令人窒息的铅灰,沉沉压在古老的链子桥上,桥上的铁索在寒风中晃荡。
我站在链子桥的人行道上,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,可寒气依旧无孔不入。
望着桥下的多瑙河水,水流裹挟着细碎的冰凌,固执地向东奔流,一去不回。
就像五年前那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夜晚,那个男人决绝转身的背影。
记忆如幻灯片般在脑海里播放。
同样绝望的灰暗天空下,廉价学生公寓的窗玻璃被风吹得哐哐作响。
屋内暖气形同虚设,冷空气如同凝固的冰。
手指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而僵硬发红,却依旧死死攥着陆沉舟羽绒服的袖口,指节用力到泛白,几乎要将那劣质的布料撕裂。
那是我仅有的、可以抓住的实体。
“沉舟…别走…”
我声音抖得厉害,每一个字都是从冻僵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的。
我不想放手。
“我们能一起想办法…再难也可以熬过去的,是不是?你答应过我的……”
我仰着脸看他,视野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。
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,冷硬得像一块坚冰。
我从未看过他如此冷漠的神情。
他身上的寒意,比窗外呼啸的布达佩斯冬风更刺骨。
陆沉舟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。
那力道极大,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我被带得一个趔趄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、结着一层薄霜的墙壁上,撞得我眼前发黑,骨头都在生疼。
他眼底好像划过一丝心疼。
但他很快转过身,没有再看我一眼,只是弯腰拎起地上那个有些磨损的背包。
那背包轻飘飘的,里面大概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他视若珍宝的几本金融教材。
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没有犹豫。
“沈知微。”
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低沉又冰冷,狠狠砸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。
“你能不能清醒点,为自己考虑点吧。跟着我,你只会冻死在这异国的街头,死得悄无声息,像路边的野狗一样。”
门被拉开,走廊里更猛烈的寒气瞬间倒灌进来,卷起地上散落的几页旧报纸。
他侧身挤了出去,身影在狭窄昏暗的楼道里一闪。
“别追上来!”
那声低吼如同鞭子狠狠抽在我麻木的神经末梢上。
门在他身后“砰”地一声合拢,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那一声闷响将我整个世界的光亮彻底隔绝。
死寂。
只有窗外风鬼哭狼嚎般的呼啸,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、几欲炸裂的响动。
冻死?像野狗?
一股巨大的羞辱感猛地笼罩住了我。
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,又在下一秒狂暴地冲上头顶,烧得我双眼发痛。
不!不能就这样结束!
我无法接受。
曾经在布达佩斯中央市场拥挤的人潮里,用并不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背脊为我挡开所有推搡的陆沉舟。
在小餐馆昏黄灯光下,笨拙地用叉子卷起匈牙利面条,只为逗我一笑的陆沉舟。
在寒夜里紧紧拥抱着我,用体温互相取暖,在我耳边一遍遍抚慰我不安焦虑情绪的陆沉舟。
那个……深爱我的,陆沉舟。
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?
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、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,把我推开?
“陆沉舟——!”
我猛地扑向那扇紧闭的、冰冷的铁门。她用力拧动把手,门锁发出咔哒声,纹丝不动。
他反锁了。
巨大的恐慌和愤怒瞬间吞噬了我。
我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向公寓唯一那扇窄小的窗户,手忙脚乱地拉开插销,玻璃窗被用力推开,刺骨的寒风夹着细碎的雪粒,刀子般割在脸上。
楼下狭窄破旧的街道上,昏黄的路灯在风雪中摇曳,投下光怪陆离的影子。
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他穿着那件旧羽绒服,背着那个背包,正快步走向街口,一次也没有回头。
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肩上,背影在风雪中显得那么渺小,却又那么坚决。
那年共同淋雪时,他笑着告诉我:他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
如今却决绝地要走出我的生命,离开我的世界。
原来白头若是雪可替,世上何来伤心人。
“陆沉舟!你回来!你混蛋!你给我站住!”
哦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声嘶力竭地哭喊,寒风呛进喉咙。
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眼泪混合着冰冷的雪水,糊了满脸。
好冷,好痛。
楼下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,极其短暂,短暂到我以为那只是自己绝望中的幻觉。
紧接着,他加快了脚步,几乎是跑了起来,迅速消失在街角那片被风雪和黑暗吞没的阴影里。
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。
脱力地瘫软在冰冷的窗台下,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墙壁。
窗外是布达佩斯无情的风雪,窗内是我被彻底碾碎的世界。
心脏的位置,空了一个巨大的洞,呼呼地往里灌着刺骨的寒风。
那寒风里,夹杂着他最后那句话,像冰锥,反复穿刺,留下永恒的带着耻辱的创口。
“跟着我,你只会冻死在这异国的街头,死得悄无声息,像路边的野狗一样。”
恨意在那个瞬间,如同剧毒的藤蔓,从心脏那个巨大的空洞里疯狂滋生出来,缠绕住我的每一根神经,每一个细胞。
这恨意如此清晰,如此深刻,盖过了所有撕心裂肺的痛楚。
成了支撑我在那片废墟里没有彻底倒下的唯一支柱。
冻死?野狗?
我沈知微,偏要活着,偏要活得光芒万丈,让那个男人永远只能仰望。
2
五年后。
布达佩斯,佩斯区。
昔日冷清的废弃印刷厂被重启,钢筋骨架依旧彰显着工业时代的粗犷,内部空间却被我巧妙地重塑。
高挑的穹顶下,我精心设计的射灯如同星辰坠落,精准地打在每一件形态各异、风格前卫的雕塑和画作上。
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气泡、高级定制香水交织的馥郁气息,还有人群刻意压的谈笑声。
一场名为“新生”的先锋艺术展开幕酒会,正进行到高潮。
这是我举办的酒会。
我站在展厅中央,看着一身剪裁极简的黑色丝绒长礼服,流畅的线条勾勒出成熟的曲线。
脖颈间那串温润的南洋珠项链,在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。
手中端着一杯香槟,杯中的液体金黄剔透,映着我此刻平静无波的眼眸。
我微微侧首,听着身边一位头发花白、气质儒雅的收藏家低声交谈,唇角带着恰到好处的、职业化的微笑。
我是这场盛宴无可置疑的女王,是“新生”画廊的掌舵人,沈知微。
五年时间,足以将当年那个在破旧公寓窗边哭到脱力的女孩,淬炼成如今的模样。
我在布达佩斯艺术学院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,敏锐的艺术嗅觉和近乎冷酷的商业手腕,让我在竞争激烈的艺术圈迅速站稳脚跟。
这间由废弃工厂改造、如今炙手可热的“新生”画廊,就是我一手缔造的王国。
“沈小姐,‘新生’这个名字取得实在妙极。”
老收藏家由衷赞叹,目光扫过一件扭曲金属构成的抽象雕塑。
“既有废墟之上的重建之意,又暗合艺术本身的打败性。”
“谢谢您的肯定,查尔斯先生。”
我微笑颔首,声音清越而从容。
“艺术的生命力,就在于不断地打破与重塑。”
目光掠过展厅里衣香鬓影的人群。
就在这时,人群外围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。
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。
我不需要回头,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视线的存在。
沉重,带着穿透力和压迫感,牢牢锁定我身上。
如同芒刺在背。
我当然知道是谁来了。
陆沉舟。
这个名字,连同五年前链子桥畔那个铅灰色的冬日,早已被我用时间和成功精心封存,深埋心底。
只是偶尔在布达佩斯最寒冷的深夜,那冰锥般的刺痛会毫无征兆地让我瞬间清醒。
我恨他,经年累月。
他归来的消息圈内早已传开。
金融界新贵,手段凌厉,背景神秘,带着令人咋舌的资本强势回归。
她早有准备。
或者说,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刻。
等待一个机会,将当年那根扎进心口的刺,连根拔起,再狠狠扎在他身上。
让他感同身受,那份苦楚。
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香槟,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,带来镇定的清明。
并没有变化表情,依旧持着得体的微笑,只是眼波流转间,掠过鄙夷,转瞬即逝。
我转身,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道视线的源头。
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,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。
陆沉舟就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。
一身昂贵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西装,衬得他肩宽腿长,身姿挺拔。
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邃的轮廓,下颌线条愈发冷硬,眉宇间沉淀着上位者特有的矜贵与掌控力,早已褪尽了当年那个穷学生的青涩与仓惶。
不得不承认,成熟又帅气。
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,另一只手里随意地端着一杯威士忌,琥珀色的液体在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晃动。
他的目光,沉静、深邃,越过重重人影,精准地落在我身上,未曾离开过。
那目光复杂难辨。
有审视,有探究,或许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热切?
没想到再次重逢时,心跳还是不争气地在胸腔里漏了一拍,随即被我用更汹涌的恨意强行压下。
我看着他,如同看着一件与己无关的展品,眼神平静无澜,带着恰到好处的、对待陌生重要人物的疏离与客套。
陆沉舟迈开长腿,一步步朝我走来。
锃亮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,发出沉稳而规律的轻响,每一步都敲打在周围骤然降低的私语声上。
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愈发强烈。
周围的宾客都屏息凝神,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,带着好奇与探究。
五年前那场沸沸扬扬的分手,早已是布达佩斯华人圈里一段尘封的旧闻。
如今两位主角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强势回归。
这场重逢,注定充满戏剧张力。
我还是望着他,不躲不避。
终于,他在我面前站定。
距离近得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,清冽而昂贵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男香。
与我记忆中那股干净好闻的皂香味道截然不同。
“沈小姐。”
陆沉舟开口,声音比起之前低沉醇厚了许多。
“久闻‘新生’大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恭喜开幕。”
他向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,嘴角牵起一丝弧度,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。
我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里,那瞬间掠过,被他极力压抑的波澜。
像冰层下的暗流,汹涌却无法冲破表面。
我唇角弯起,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。
“陆先生。”
“过誉了。金融新贵大驾光临,才是‘新生’的荣幸。”
我也举杯,杯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,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叮”响。
香槟杯相碰的脆响,像是一道无形的分水岭。
我捕捉到陆沉舟眼底那瞬间凝固的冰裂。
他握着杯脚的手指,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很好,这正是我想要的。
五年时间,我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求的女孩。
“沈小姐过谦了。”
陆沉舟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。
“艺术投资也是我最近关注的领域。‘新生’的眼光独到,潜力巨大。”
他微微倾身,姿态看似随意,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。
“尤其是……”
他的目光扫过展厅里一件极具冲击力的金属装置。
“那种废墟之上绽放的力量,格外打动人心。不知沈小姐是否愿意,找个时间详细聊聊合作的可能?”
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,带着一种势在必得。
令人作呕的强势。
我心中冷笑。
合作?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。
这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网,试图用资本和权势,再次将我纳入掌控。
就像五年前,他自以为是的“为我好”,便轻易决定了这段关系的结局。
“陆先生对艺术的热情让人钦佩。”
我脸上的笑意不变,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清冷疏离。
“不过,‘新生’的合作伙伴,需要的是对艺术内核的深度理解和共鸣,而不仅仅是资本的青睐。”
我微微侧身,巧妙地拉开了一点距离,目光投向展厅入口的方向。
我在等待。
“知微!”
一个年轻的身影如同一阵充满活力的风,飞快来到了我身边。
来人正是林朗。
画廊力捧的新锐艺术家,一头微卷的栗色短发,穿着设计感极强的拼接牛仔外套,笑容阳光灿烂,带着艺术家特有的不羁和蓬勃的生命力。
那股活力和陆沉舟年轻时颇有些相似。
“找你半天了!”
林朗很自然地伸出手臂,亲昵地揽住了我的腰。
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稔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占有欲。
身体在林朗手臂搭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,随即立刻放松下来。
我顺势往林朗的方向轻轻靠了靠,脸上绽开一个与方才职业化微笑截然不同的、带着温度的真实笑意。
这细微的变化,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,瞬间在陆沉舟的眼底炸开一片惊涛骇浪。
我看见了。
我微微仰起脸,看向林朗,用温柔而轻快的声音同他说:“阿朗,来,给你介绍。”
我很自然地转向陆沉舟,脸上又恢复为完美的社交面具。
“这位是陆沉舟陆先生,金融界的风云人物。”
我顿了顿,目光平静地迎上陆沉舟那双骤然变得幽深、几乎要将人生吞入腹的眼睛。
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陆先生,这位是我的男朋友,林朗,‘新生’这次主推的艺术家,也是我最重要的人。”
2
男朋友。
这三个字说出口,陆沉舟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。
那抹公式化的笑意如同脆弱的冰壳,寸寸碎裂剥落,露出底下汹涌的,几乎要失控的惊愕、暴怒和剧痛。
他握着威士忌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骨发出咯咯声。
很好,我很喜欢他现在这副样子。
林朗毫无所觉,依旧笑得阳光灿烂,朝陆沉舟伸出手:“陆先生您好!久仰大名!知微常跟我提起您,说您是布达佩斯华人圈的传奇人物呢!”
陆沉舟的目光死死盯着林朗那只伸出的手上,又转向我。
他的眼神变得很可怕,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,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怒火、被愚弄的狂躁,还有……我从未见过的、近乎碎裂的痛楚。
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、扭曲。
周围的谈笑声、香槟气泡破裂的细碎声响,似乎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变得遥远而不真实。
我感受到了陆沉舟身上散发出的毁灭性的低气压,像无形的风暴眼,以他为中心席卷开来。
“男朋友?”
陆沉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。
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。
看得我有些发怵。
心跳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,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
我下意识地想后退,但林朗揽在我腰间的手臂,此刻却成了某种温柔的桎梏。
下一秒,陆沉舟动了。
令所有人震惊的是,他猛地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狠狠掼在地上。
“啪嚓——!”
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。
水晶杯瞬间粉身碎骨,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锋利的碎片飞溅开来,在地面上晕开一片狼藉的污迹。
周围瞬间响起一阵低呼。
谁都没料到他会如此失态。连我也是。
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,陆沉舟那只刚刚捏碎了酒杯的手,用不容抗拒的、近乎粗暴的蛮力,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手腕上剧痛传来,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腕骨要被捏碎。
“你干什么?!”
林朗惊怒交加,试图上前阻拦。
“滚开!”
陆沉舟看都没看林朗一眼,手臂猛地一挥,巨大的力量直接将他推得踉跄后退好几步,撞在了一个摆放着精致点心的长桌上,杯盘哗啦啦倾倒一片,引起更大的混乱。
我懵了,不知道他有何用意。
陆沉舟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,他紧攥着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几乎是拖拽着我。
在众目睽睽之下,朝着展厅侧翼通往天台的消防通道大步走去。
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。
“陆沉舟!你放手!放开我!”
我拼命挣扎,高跟鞋在光滑的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。
恐惧和愤怒在我体内奔涌。
我用了一切能用的手段,用手包砸他,用指甲抓挠他的手臂,但他那只手如同钢浇铁铸,纹丝不动。
我终于有些慌了。
我问他,“你到底要干什么?”
他没回答。仍旧一言不发,就这样拖着我,几次差点绊倒。
消防通道的门被他一脚粗暴地踹开,发出巨大的哐当声。
冰冷,混杂着铁锈和灰尘气味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。
厚重的防火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,隔绝了展厅里所有的喧嚣、灯光和人影。
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昏蒙的黑暗,只有高处一扇积满灰尘的窗户透进一点惨淡的月光。
楼梯狭窄陡峭,布满灰尘。
突然他停了下来,正当我准备质问他时,他又一把将我抱起来。
我彻底无语了,反正反抗也是徒劳,不如省点力气。
他抱着我往上,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,感受他剧烈起伏的沉重呼吸声。
他的胸膛比原来更为宽阔结实,竟让我感到一丝可靠。
不一会,通往天台的厚重铁门被陆沉舟猛地拉开。
3
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,毫无遮拦地迎面扑来,瞬间卷走了我身上所有的温度。
我打了个剧烈的寒颤,陆沉舟将我放下,又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。
我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在高楼边缘的寒风里。
远处多瑙河在城市的灯火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,布达佩斯的灯火在寒夜中明明灭灭。
陆沉舟“砰”地一声甩上了身后的铁门,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。
他猛地转过身,胸膛剧烈起伏。
月光和远处城市的光勾勒出他紧绷到极致的侧脸轮廓,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锁在我身上。
跟快疯了一样。
“男朋友?”
他一步步逼近,声音嘶哑,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。
“沈知微,你他妈告诉我,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,是你男朋友?!”
寒风卷起我的发丝,抽打在我的脸颊上有些发疼。
手腕处被他攥过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痛,提醒着我方才的屈辱。
看着他此刻失控的、被嫉妒和愤怒扭曲的脸,五年前链子桥畔那个决绝的背影,那句“冻死像野狗”的话,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。
恨意,深入骨髓的恨意,在这一刻彻底压倒了恐惧。
“不然呢?”
我抬起头,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我实在再懒得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了。
我声音不高,但是很想故意嘲弄他。
“陆先生以为我沈知微,会为了一个五年前像丢垃圾一样把我扔在布达佩斯寒冬里的男人,守身如玉一辈子吗?”
“垃圾?”
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,高大的身形猛地晃了一下。
他眼中的暴怒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,瞬间清醒不少,随即被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痛苦取代,混杂着难以置信和被误解的狂怒。
“你就是这样揣测我的?沈知微?!”
“不然呢?”
哦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,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恨意。
“难道陆先生当年那句‘跟着我会冻死像野狗’,是情话不成?还是说,过了五年,陆先生发达了,就以为当年被像野狗一样丢弃的女人,还会摇着尾巴等你回来施舍一点怜悯?”
“我没有!”
他猛地低吼出声。
“我没有丢垃圾!我没有!”
“沈知微,你真的玩够我了吗,不能再逗逗我吗,我不想再离开你!”
他像一头失控的猛兽,赤红着双眼,猛地朝我扑了过来。
我甚至来不及反应,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经囚住了我的肩膀,将我狠狠摁进他的怀抱中,力气大到像要把我嵌入他的骨血里。
陆沉舟滚烫的唇狠狠地压了下来。
那不是吻。
更像是是撕咬,是掠夺,是绝望的宣泄,是五年分离、五年悔恨、五年痛苦和此刻被“男朋友”三个字彻底点燃的嫉妒疯狂的总爆发。
他滚烫的唇舌带着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,粗暴地撬开我的齿关,攻城掠地,带着血腥气的纠缠瞬间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只有他唇舌间传递过来的、那令人窒息的痛苦与疯狂。
五年前那个在寒风中头也不回的背影,与眼前这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重叠在一起,撕裂着我的神经。
屈辱到了极致。
滔天的屈辱如同火山熔岩,瞬间融化了我所有的理智。
“唔——!”
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,手脚并用,指甲狠狠抓挠着他禁锢的手臂,牙齿用力咬下。
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彼此唇齿间弥漫开来。
陆沉舟闷哼一声,动作有瞬间的凝滞。
就是这零点一秒的空隙。
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猛地挣脱了他一只手臂的钳制,右手高高扬起。
“啪——!!!”
一记用尽全力的、清脆响亮的耳光,狠狠地、结结实实地甩在了陆沉舟的左脸上。
声音在空旷寂静,只有寒风呼啸的天台上,显得异常惊心动魄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。
陆沉舟的动作完全僵住。
他保持着被扇耳光的姿势,微微偏着头,一动不动。
左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一个清晰的、红肿的五指印,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。
唇边被我咬破的地方,渗出一缕细细的血丝,蜿蜒而下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头。
那双刚才还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寂,无边无际的灰烬。
所有的暴怒、嫉妒、疯狂,都在那一记响亮的耳光下,被彻底打散了。
只剩下心碎的茫然和崩塌。
他看着我,眼神空洞得可怕,像是灵魂被瞬间抽离了躯壳。
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,仿佛连站立都变得极其困难。
我趁着这个空档大口喘息着,胸腔剧烈起伏,手腕疼痛清晰地传来,口腔里还残留着他唇舌间的血腥味和威士忌的气息。
我盯着他,却揣摩不透他的情绪。
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,只有寒风在空旷的天台上凄厉地呜咽,卷起地上零星的尘埃和不知名的碎屑。
几片细小的、晶莹的雪花,不知何时悄然从铅灰色的夜空中飘落,无声无息地落在陆沉舟凌乱的黑色短发上,落在他红肿的脸颊上,落在他渗血的唇角。
陆沉舟的身体猛地一颤。
他像是被某种无法承受的重量彻底压垮了脊梁,高大的身躯一点一点地矮了下去。
“咚。”
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。
他跪了下去。
双膝跪地,就跪在我面前,跪在这片空旷、冰冷、飘着初雪的天台上。
我完全没意料到他会如此。
雪花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,落在他低垂的、剧烈颤抖的眼睫上。
我全身的血液也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。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,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尘埃里的男人。
那个曾经意气风发、冷漠决绝的陆沉舟,那个如今在金融界翻云覆雨的陆沉舟,此刻像一个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的脆弱空壳,卑微地跪在我脚下。
陆沉舟缓缓地抬起头。
月光和远处城市的微光映照着他惨白的脸,那道指痕红肿刺眼,唇角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。
他的眼眶通红,里面蓄满了泪水,剧烈地颤抖着,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。
那眼神里没有了暴怒,没有了疯狂,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痛苦和绝望。
他颤抖地伸出手,那只曾签下亿万合同、曾轻易将我推开的手,此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和乞求,小心翼翼地、颤抖地想要去触碰我垂在身侧的手。
“知微……”
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,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。
“别…别这样对我……”
他的额头颤抖着,重重地抵在了我冰冷的手背上。
那滚烫的触感,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皮肤。
“那年机场……”
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“我看着你…看着你追着车跑……”
他泣不成声,额头死死抵着我的手背,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,瞬间濡湿了我冰冷的皮肤。
那压抑了五年的痛苦、悔恨、无能为力的绝望,如同溃堤的洪水,随着这断断续续的、泣血的倾诉,彻底决堤。
“……你摔倒了…在雨里…我叫司机停车…他妈的他不肯停!我想砸了车窗…手全是血…”
他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,痛哭失声,声音支离破碎。
“我看着别人把你抱起来…看着你在别人怀里哭…看着车把你越甩越远……知微…我…我恨不得跳下去……”
他抬起头,泪水和血污混合着灰尘,狼狈地糊了满脸,那双通红的、被泪水浸泡的眼睛,绝望地、死死地锁着我的脸。
“我错了…我真的错了…我不该放开你…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…我以为…我以为那样是为你好…我以为我那样一个穷鬼…只会拖累你冻死在布达佩斯……”
他语无伦次,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
“这五年…每一天…我都像活在后悔里…知微…我求你…别不要我…别用那个什么林朗来剐我的心……”
“为什么不来找你……是因为我不敢来找你……在我没有安家立命的本事之前,在我无法完全护住你之前……我也不敢来打扰你……”
“我一直有打听你的消息……每逢节日你收到的匿名信息,工作室收到的花和礼物……都是我发的,我送的……”
“我求你了……我真的爱你……”
我心口猛得一颤。
原来是如此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。
怪不得,那次追车失败后收到了一个包裹,里面是绷带,药品之类的物品。
怪不得,每次收到的花都是我喜欢的花,东西也都意外地符合我的品味。
曾经我也猜测过是他,只不过我不愿意去想是他送的,只想逃避。
上位者为爱臣服。
4
寒风卷着雪花,无声地落在我们身上。
我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想动也不能动。
手背上,他额头抵过的地方,那滚烫的泪痕正在寒风中迅速冷却、干涸,留下微咸的印记。
如同心口那道陈年的旧疤。
我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曾经在我生命中如同神祇、又亲手将我推离他生命的男人,如今像个被彻底摧毁的信徒,卑微地跪在尘埃和初雪里,痛哭流涕,剖开自己血淋淋的心脏,展示着那迟到了五年的悔恨。
心底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,被这汹涌的、迟来的痛苦猛烈地撞击了一下。
酸涩,悄然弥漫开来。
五年前那个雨夜,我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,看着他乘坐的车子绝尘而去,尾灯消失在雨幕深处时,我的心,就已经彻底死了。
死得透透的。
后来的恨,不过是那具心尸上滋生的藤蔓,支撑着我活下来,爬出深渊。
如今,恨意似乎也在他这迟来的、卑微的痛哭中,失去了支撑的根基。
原来,恨也是需要力气的。
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,湿漉漉的。
意外的是,我竟然舍不得将手从他手中抽离出来。
我蹲下来。
陆沉舟浑身一僵,猛地抬起头,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,就这样可怜地望向我。
“别说了。全是理由。东西我还你吧。”
我垂下眼睑,努力平复着心情,目光落在陆沉舟狼狈不堪、涕泪交加的脸上。
“陆沉舟。”
我唤他的名字。
“人内外的真切和细腻,需要对等的人来承当。你我相识相知相爱相离,如今这滔天的恨,也只不过是早年爱你落下的病根。我不想再与你去争个是非对错,无力也无心。”
我努力调整呼吸,继续道。
“这次换我坦然,休恋逝水,苦海回身,往后风雪,我一人行,你我再无瓜葛。”
陆沉舟的瞳孔骤然放大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我微微停顿了一下,雪花簌簌落在我的发顶和肩头。
好冷啊。
我看着他那双被绝望和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,一字一顿:
“谁要同你恨海情天。”
话音落下,陆沉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惨白如纸。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那双通红的眼睛里,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,如同风中残烛,彻底熄灭了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空洞的黑暗。
我不愿再看他一眼,这次很轻松地抽回了手。
说到底还是不忍。
骨子里那点善良不忍看到他如此吧。
我拢了拢被寒风吹乱的发丝,将他的西装外套重新拢在他身上。
一步一步,朝着那扇铁门走去。
要回头吗,我不知道,我无法确定我在回头后还能否决绝。
说来我也挺可恶的,本就是我联合着林朗,故意想气他的幌子罢了。
我根本无力再爱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人。
可我又有什么错呢。
只不过是想让他看到我现在事业很成功,也很幸福,让他也感同身受到我的那份恨意罢了。
如今目的好像达成了,心里怎么空落落的。
其实他说的那些狠话细细想来也没说错什么。我只是怪他抛弃我,怪他不坚定的选择我,怪他这五年没来亲自找过我一次。
我又想起他那双带情的眼眸。
终其一生也无法忘怀。
好吧,我还是回头了。
陆沉舟依旧跪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雪花,无声地落在他低垂的头上,落在他僵硬的肩上。
身影重叠,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力的我。
终究是心软了。
最终我认命般地叹口气,走过去。
他闻声抬眼,泪中带笑。
“我有些想你,陆沉舟。”
“你现在有了资本,再来追我一次吧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8-02 06:13:42